【全球报资讯】《猫忆》——第一章:二〇〇一

来源: 哔哩哔哩 2023-02-13 12:06:56

01

二〇〇一年。

这是赵北琮来到方家大院的第一个年头,我们两个同岁,但我比他要大一点。


【资料图】

刚流浪到方家的时候,方家的大门口停了一辆车,顶上会发光,嘴里会咆哮。上面还下来了两个白褂子的人把挺着大肚子的方晓慈架了上去。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救护车,但在印象里这东西我就真切地见过三次。

看着车打着长鸣远去,方家的人驻足在路口久久不离开。

“妈,我们回去吧。成山和晓歌都跟着去了,不会有事的。”

说话的人是方晓慈的妈,方老太的大儿媳妇江兰芝。她说完便牵着方老太的手穿过胡同回了家。而就在她们要进门的那一刻,我趴在门槛上弱气地叫唤了一声。

方老太看我瘦瘦小小的样子便把我抱回了家,她把我安置在了一个铺着破棉被的树枝篓子里,便把篓子提溜到了正间的地上,又从橱子的下层取了一个豁口碗,盛了些还没完全凉掉的米汤。

没过多久,满身是土的方五仓急匆匆地进了家门,放下锄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晓慈怎么样了。虽然他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经常表现出对这个大女儿的不满,嫌弃她像个管家婆一样天天待在婆家,但人老了总是口是心非多一些的。

然后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还在吃着米汤的我,“这黑猫招邪性,不吉利。”说完他便想要把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。但方老太立刻瞪眼拿着蒲扇打了他一下说:“你看这天沉的,现在把它扔了,保准活不长久。生孩子是大事,杀生不吉利的。”

后来我才知道方五仓这人懂些周易八卦之类的,他信这些神神鬼鬼的,所以这事才不了了之了。而我也因此逃过了一劫,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。从那之后,便是方老太每日给我做吃食,一日两顿,逢年过节我还能吃到鱼头和鱼尾巴。我也格外亲近这个和蔼又劳碌了一生的老太太。

天上正北咔嚓几道闪光巨响,雨就像失了阀门的水龙头一样全都泄了下来,风夹着雨将刚才的闷热吹散了一些,而方家的三人都焦急地等着电话。

叮铃!叮铃!

江兰芝接了座机,连说了几个“好”字便挂了电话。

“晓慈生了个男孩,六斤一两。顺产的,母子平安!”语气中带着喜悦,刚才还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。

方五仓坐在了正间地上的木凳上,神情放松地点了一担黄烟。他的那支烟杆是枣木做的,烟嘴是一块不知是何品种的黄色玉石,烟斗是一个纯铜的。只要放上黄黢黢的烟丝,烟嘴里便会冒出灰白的烟圈,烟斗里就会冒出点点的火星。

方老太坐在炕头上眼中不禁有些泪花。在她七十六岁这年他迎来了自己第一个重外孙。而方家也从这一天开始成为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家族。

她下了炕,虔诚地燃了三支线香,一拜,二拜,三拜,虔诚地将香献给了案上稳坐着的观音菩萨。线香袅袅的温暖感和雨天的水汽交融在一起,闻起来无比舒心。我也吃饱喝足,在雨声和香气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。

方老太不是一个迷信的人,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案上才会燃起烟。而平时它就静静地坐在上面,如同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。

拜完菩萨,方老太又叫了江兰芝在灶台上架起柴火,将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全都放到了锅里。而熟鸡蛋被点上了红心按亲疏远近分给了本家和邻居们。

02

赵北琮百日宴的抓周上,刚漆好的大方桌上铺了一块崭新的吉祥纹花样的红布,上面摆满了东西。有方晓诗从学校里拿回来的历史书,有方晓歌随手放上去的法律书,有一张崭新的红票子,有一枚极其精美的如意头珐琅坠子……甚至还有方五仓用了几十年的烟杆子。

东西都放在四角,赵北琮被放在中间,而我刚一跳上了桌子就被他一把捉住了头。方五仓说活物不算,就把我请下了桌。

赵北琮在桌上爬着,一把握住了方五仓的烟杆。方五仓一脸笑地将他抱了起来,可转眼间烟杆就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,还差点打到了我。从此那玉石的烟嘴上就留了两道深深的裂痕,积年累月的用了下来两道裂痕处被浸成了深褐色,远看着就像是包了一层浆。方五仓倒是没生气,而方家几人看了都咯咯笑出了声。

“爸,就连孩子都知道烟不是个好东西。”方晓诗笑说着。

方五仓放下孩子,拾起烟杆仔细地端详了一番,又在衣服上擦了擦灰,语气不紧不慢地说:“烟可是个好东西。”说着便坐在屋北的椅子上点了一担。

江兰芝立刻抬高声音骂了句:“成天抽也抽不够!看你袄上那些烟眼子,以后我不给你补!”

这两人你来我往,在以后得二十几年里大概也没变过,可能在之前的几十年里也如此一般。

赵北琮趴在桌子上,伸手抓过了那个如意头珐琅坠子,抬手便要往嘴里送。方老太一把拦下,笑眯眯地把坠子戴到了赵北琮的脖子上。

“哎哟!孩子喜欢这个!”语气里满是宠爱,方老太拿着坠子逗弄着。

抓周结束后,方老太把坠子放到了一个缺了角的木盒里交给了方晓慈。

“你给孩子存着,以后大了再给他。”

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盒子上。后来在一次剧烈地争吵中,我知道了如意头坠子的来历。许多许多年前,方老头把这个家传的古董物件当做了求娶方老太的聘礼。年轻的时候方老太爱俊,很喜欢戴着它做活计,后来原先的银链子磨断了,修好后她便把坠子收了起来了。

这一年的方家可谓是三喜临门,前脚方晓慈生了孩子,后脚方晓歌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家,方晓诗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进了市里的一所大学当老师。这放在整个柳树庄都是一件大事,全村人都知道方家二丫头和老三都出息了。

方五仓当即决定摆家宴,把兄弟姊妹都请了过来。方五仓是家中老大,下面有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方稷和一个小九岁的妹妹方麦。在讲究按族谱书取单字合名的柳树庄,方家三兄妹的名字显得格外另类。

方五仓说他们的名字都是大有讲究的。他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荒年,家里粮食不够吃,那个冬天难熬,所以方老头给取名“五仓”,希望家里的粮仓能总是富富有余的。而后没多久果真是大雪满覆,来年就是个大丰年。有了这个起头,老二就单一个“稷”,这个字在字典里有小米的意思。老三取了“麦”字,意思就更加明显。

“恁爷取名的时候早就有了打算,临终前还牵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照顾好恁二大和小姑。”方五仓一边喝着酒一边对着几个孩子说道。

方晓慈应声说:“爷是个有文化的,以前咱家的书都是爷在看,现在早就不知道拾到哪去了。”

方稷有个儿子方晓东,初中就辍学了,在外面跟人当学徒学做饭,平常不常回家。方麦一儿一女,他们是一对龙凤胎,儿子叫于聪,女儿叫于茗。两人现在还在念书,读高一。

这次的家宴人多,正间的地上摆了一张大方桌,全家坐得整整齐齐的,一个挨一个像是排列紧凑的橘子瓣。方老太坐在主位上,而我则跳到了她的怀里,也权当是个客人。她会把虾头和虾壳都扔到我的豁口碗里,而我也来了馋虫暂时离开了席面。

一顿饭吃完,每个人都有些醉了。方家的人没有不能喝酒的,就连最年长的方老太也能喝三盅温好的黄酒。趁着醉意男人们在酒桌上开始了高谈阔论,女人们则去了门口的阴凉地,吹着过堂风逗弄着赵北琮。

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于:男人永远会把焦点聚焦在自己身上,是一面凹透镜;女人永远会把焦点聚焦在孩子身上,是面凸透镜。这是赵北琮在二十岁那年说过的一句话,我一直记到了现在。

酒席散场,方晓东和孙娟扶着醉醺醺的方稷离开了方家大院,孙娟嘴里还低声骂着:烂醉鬼。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,方家最喜欢骂人的不是男人,而是两个女人。一个是方晓慈,她泼辣胆大,好像一把锋锐的刀,直进直出。另一个就是方晓慈的二娘,方稷的老婆孙娟,她骂人的时候总喜欢抱怨,在她的脸上能看遍除晴天以外的任何天气变化,多数时候是多云转阴。

方麦走的时候,江兰芝收拾了鼓鼓囊囊的两包东西,一包是前不久新粉的面,另一包是晒干了的鲅鱼干和虾干。我一闻到海货就来了精神,刚想上去扒拉就被赶到了一边。

“嫂子,你不用给我拿了。你留着你和俺哥他们吃就行了。”方麦说着就要把海货都拿下来。

江玉芝半推半拥地把东西放在了三轮脚踏车的后车筐里,说:“家里还有呢。你们离海远,弄这些东西不方便。这些够你们吃上一阵子了。”

扣上了门,方老太和方五仓几人把方麦一家三口送到了村口,映着午后的太阳,几人挥手告别。直到人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拐角,众人才回了家。在村口送人,在村口等人是方老太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。仿佛她身上有一个开关,孩子就是操作者。每当知道孩子要来时,她总会拎着马扎早早等在村口。每当孩子要走,她总是要看着人影消失才回家。

03

又这样安稳平静地过了一个月,方晓歌开学去了北京,方晓诗也去了市里教书。方晓慈和赵成山也为了饭馆的事情忙活着。

整个方家就剩了方老太,方五仓,江玉芝和赵北琮四个人。方五仓和江玉芝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地在地里忙活,方老太一边看孩子,一边张罗着每天的午饭和晚饭。抽空还会在后院挽菜,在满是伤痕的大木墩板子上把菜剁碎,混上玉米面,弄上满满一鸡食盆。这样晚上猪圈里的鸡鸭都能饱腹,也能多多地下蛋。

方家大院旁边还临着一个小院,那个院子小,里面是两间破败的屋子,院子里垒着一个很大的猪圈。方五仓说方老头还在的时候,方家是养猪的,最多的时候有四头。后来猪圈废弃就被江兰芝用来养了鸡鸭。

方老太是周围最和善的老人,她这个时候还很喜欢打扑克。加之附近邻居多是本家人,所以方老太屋里从早到晚都有人。从村南到村北,村东到村西,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们都喜欢聚到方老太这聊天玩牌,还能顺手逗弄一下孩子。

而到了晚上,天上繁星漫天,即使那时没有路灯,邻居们也喜欢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聊着天,一旁还燎着半干未干的蒿子。这蒿子燃烧的白烟是大花蚊子的克星,方老太每天去后院揽几根放在院子里晒上半天,晚上就派上了用场。

记不清是那一天了,天气热得出奇。我扒着院子里装满水的陶罐子,把里面的水喝下一拇指长的深度。江玉芝拿手比划了一下把罐子里的水都倒进了旁边的花盆里。后来我知道这是要用来腌鸭蛋的,好在她又给我拿来了一个裂口的小罐,对我来说刚刚好。

这一天傍晚,方晓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。她把车恶狠狠地停下,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恶狗在咬碎骨头。她接过方老太手上的烧火棍把一块又一块干柴扔进了火热的灶膛,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干柴在尖叫。

她让方老太抱着孩子去了另一间屋,而自己则在偷偷地抹眼泪,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,泪水截在了半路,还没等完全落下就被方五仓打断了。听到门口的交谈声,她立刻抹干了眼泪装作无事发生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,第二次是方老太走得那天。

在江兰芝的再三追问下,她说明了回来的原因——赵家分家了。

在往后数二十年的生活中,我通过方晓慈无数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还算完整的赵家。

赵北琮的爷爷叫赵万青,是个偏心到了极点的老头,方晓慈总是骂他是老不死的。他的奶奶是个常年卧床的性子软弱的老太太。赵家有三个孩子。赵成山是老二,上面有个哥哥,下面有个妹妹。

我并不知道他哥哥的名字,因为他们从没有提到过。妹妹叫赵成英,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女人,每逢过年都会临着东西来家里看望方老太和方五仓夫妇。

赵万青偏心大儿子,赵成山和赵成英不受宠。赵成英学习很好,本身就是考大学的材料,但赵万青以家里没钱为由逼迫她退学打工。但转头就给大儿子在村里盖了结婚房子,赵成英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去了南方打工。

这次分家的事情在赵家庄和柳树庄闹得沸沸扬扬,两个村子本就紧挨着,方家在柳树庄也算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户,赵万青铁公鸡的名头也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。这下全村人恨不得都趴在方赵两家的墙边听个大新闻。

方五仓选了个日子把赵家人都请到了方家,紧闭大门。江兰芝坐在炕头上愣是没说一句话。方老太抱着赵北琮在自己屋里,而我就蹲坐在窗台上听着墙角。

此时的屋子就像是一个逼仄的战场,而在场的人都是临阵以待的战士。有的人师出有名,有的人心知理亏。

方五仓沏好了茶水便开口说:“亲家,咱们当初结亲的时候就说好了。我们家出嫁妆,你们出房子。冰箱,电视,衣柜,床还有摩托车……这些东西我们一件不落的运到了你们赵家。”

看赵万青要开口,他又接着说:“现在分家还要他们小两口出建房子的钱,这事真不厚道!”

“这话啊要分两头说,那现在分家了还要让我这个老的帮还债吗,没有这个道理啊。”赵万青说。

方五仓皱眉,他那被太阳晒黑的皱纹就像是一道道龟裂的黄土地,说:“那我问啊,老大当时没借钱盖房子?要是借了,那还了多少啊?要是没借,那怎么到了成山两口子这就要借钱了?我看这些欠的钱里头有好些被贴济给老大了吧?”

赵万青噌的一声站起来,声音抬高说:“亲家!老话说这饭能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欠的这些钱全都是给老二盖房子用的。扯什么老大,真是的!”

一直沉默的江玉芝拿出了一沓欠条开口说:“亲家,你看这堆账单里还有三四年前,咱俩家那时候都没议亲,哪来的建房子的欠款。还有这上面全是你签的字,就算要分家也要一家一半。”

“这怎么行,人家老大可没用过这些钱。”

江玉芝语气颇为不好地说:“用没用过天知道,地知道,再就是你们自己心里滚肚子烂明白,我们旁人可不知道。”

方五仓接过欠条一分为二便不容置疑地说:“这一半你拿回去,这一半我等给他们小两口,这事就了了。”

“其他事都好说,就钱的事不能含糊。为着分家的事,我听说恁大媳妇已经在村里闹过一次了,总不会要我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再在这村里闹一次吧?”

赵万青看着两人的架势十分不情愿地拿了欠单,气冲冲地走出了方家院子。方五仓讲究礼数周到,笑着把人送到了胡同口。从那之后,赵万青再也没有登过方家的大门。

几天后,方晓慈带来了消息,她的大嫂又在家里大闹了一场,原先的两万块欠款一家一半。事情平息了差不多五六年,赵成山的三娘在大年初一的晚上谈闲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。当年分家的时候赵万青不仅没给老大债务,还私下里贴给老大五千块钱。

那年赵万青本应是轮在方晓慈家过年,但方晓慈带着赵北琮直接回了娘家。自此之后,直到赵万青死,方晓慈娘俩再没有登过他的家门。

关键词: 逢年过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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